崇祯十三年（1640），明王朝大厦将倾。是年6月，爆发松锦大战，这是明清在辽西战场的最后一仗。边患未除，上一年江南地区爆发的瘟疫还在持续。彼时南京的三山街还是江南地区图书出版行业的集散中心，号称天下书籍之富，无过金陵，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三山街。三山街临近秦淮河，不远处即为府学，文人士大夫出入其间，隔河便见“旧院”，可闻声色罗绮之乐。

　　17世纪以来，全球贸易规模不断扩大，白银成为流行于世界贸易的通行货币。而被动卷入这场全球贸易浪潮的明朝，成为这张贸易网上的一个结点。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刺激了商业的繁荣，也逐渐催生出一种奢靡之风。商业开始渗透到士绅文化习俗的圈子里，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形式——雕版书籍繁荣的方式展现出来。在明末地理版图上，属于传统江南的环太湖地区是文人士子数量与密度最高的地方。书贾们紧盯着时下最畅销的书籍，争相出版谋利。尤其戏曲话本的爆发式增长，纷纷引得文人墨客校注点评，书中所附版画插图亦一时兴起，仅《西厢记》目前所知版本就近百种。明代贾仲明所著《录鬼薄续编》云：“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其中年近花甲自号“三山謏客”的出版人，出版了他唯一一部戏曲作品《会线幅套印版画《会真图》，成为我国戏曲版画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是版画艺术史上的巅峰之作，再无超越者。“三山謏客”，本名闵齐伋，湖州乌程晟舍人，是了解中国版画史绕不开的人物。

　　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5），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一部哀艳动人的爱情故事作品《莺莺传》，作者是与白居易齐名的唐代诗人元稹。《莺莺传》就是《西厢记》故事的源头，因传中有《会真诗》，故又名《会真记》，讲述了男主张珙在相府千金崔莺莺托付终身后又始乱终弃的俗世情事。据陈寅恪考证，《会真记》乃诗人元稹的自传体非虚构小说，作品中他宣扬了一种“尤物害人”，即“红颜祸水”的思想。后来，《会真记》被不断演绎流传，直到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出现才从根本上清除了“尤物害人”“红颜祸水”这一观念，而这个传奇故事演绎的巅峰之作医疗器械企业，就是元代王实甫改编创作的《西厢记》，他“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思想跳脱了时代对爱情的束缚，给爱情以本质上的定义，此后创作的爱情戏曲、小说都或多或少受《西厢记》影响。王骥德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中说：“自王公贵人，逮闺秀里孺，世无不知有所谓《西厢记》者。”事实上，《西厢记》的风行已打破地域与阶层的区隔，成为全社会的文化现象，甚至有了《西厢记》出而他曲皆废的情势。西厢故事因舞台演出进入大众视野，形成热度，这种热度又引起大众对文本的兴趣与关注。彼时的建安、金陵、新安、杭州、苏州、湖州、北京等地书坊争相刊行《西厢记》，刊本多达九十六种，其中配有插图的本子即有三四十种。王伯敏《中国版画史》第五章第三节记载：就《西厢记》一书来说，就有弘治刊本、万历起凤馆刊本、李卓吾评本、毛西河论定本、闵振声本、闵刻凌初成本、徐天池评本、崇祯汇锦刻本及汤玉茗评朱墨本等，竟达十余种之多。臧晋叔所刊《元曲选》，煌煌巨编，每剧都附插图。北京、建安、徽州、金陵、杭州、吴兴诸地的出版家，在镂刊戏曲小说的版本时，对于插图艺术，更是作为一件重大而特别有意义的工作来对待。

　　明崇祯（1628-1644）存诚堂刊《新刻魏仲雪先生批点会线）吴兴凌濛初刊《西厢五本》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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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万历（1573-1619）乔山堂刘龙田刊《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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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存《西厢记》各版本的插图中，从绘画风格上看，乔山堂本古拙粗狂，起凤馆本细致精巧，容与堂本写意洒脱，既有突出人物的如天章阁本，也有以景带情的凌濛初本。从受众市场细分来看，乔山堂本和忠正堂本插图两侧有榜题，作为文本曲意图带有助读功能，读者群预设主要针对粗识文墨而理解能力有限的普通市民；天章阁本、存诚堂本及容与堂本都没有榜题只有题款，图像类型趋向于文人画，环翠堂本与起凤馆本既无榜题又无题款，后几本显然是为了迎合具备一定文化知识和经济实力的社会中上层读者的审美需求。版画插图从助读功能向雅赏功能的转变，使版画逐渐独立于文本之外的艺术价值显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度。于是，不同水平的出版人、深具艺术修养的知识分子、技巧超绝的版画艺人纷纷登场，互动碰撞，他们和这些各种配有插图的《西厢记》刊本，参与并塑造了中国版画史的黄金年代，而闵齐伋出版的《会真图》则又是那个时代开出的一朵璀璨夺目的昙花。

　　闵齐伋，生于万历庚辰（1580年），字及武，号寓五、遇五，又号三山謏客。《晟舍镇志》第八卷《艺文·人物》有记载，闵齐伋曾以县学生的身份入太学学习，喜欢读书著述，博古通今，但并不曾中举，八十高龄时还耳聪目明，不停笔墨，精神强健如弱冠，与晚辈们饮酒论文不输气势，卒时八十三。

　　闵氏，乃吴兴名门望族，其兴盛始于闵珪，闵齐伋是其五世孙。闵珪是明中期重臣，官至刑部尚书，晚年求退时以太子太保加少保归，谥号庄懿，寿八十二，一生荣宠备至。自闵珪后，晟舍闵氏显宦辈出：（珪）从孙如霖，南京礼部尚书。如霖曾孙洪学，吏部尚书。洪学从弟梦得，兵部戎政尚书。他为庶僚者复数人。

　　兵部戎政尚书梦得，是闵齐伋的兄长，万历戊戌进士，出则总督五省军务，入则为尚书医疗器械企业，生前即以太子太保致仕，卒后加赠太子太傅。闵齐伋的父亲闵一范为万历庚辰进士，先后为颍上、巴陵令。一门四位尚书，何等荣耀，而作为进士子、尚书弟的闵齐伋却始终功名不著，与仕途无缘，转而把毕生精力都倾注在出版事业上。

　　1616年，闵齐伋与闵齐华、闵象泰合作推出了第一部朱墨套印作品《春秋左传》。很快，套印成了家族、乡梓间的一种风尚。在中国印刷史上，套印由来已久，但是蔚为大观却始于闵齐伋，始于明末的湖州。明谢肇制著《五杂俎》中说明末“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从此，湖州乌程晟舍的闵氏、与闵氏世代结为姻亲的凌氏及归安花林茅氏三大家族所刻套印本在中国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如《春秋左传》图1、2所示，此书被闵齐伋定为家刻，且“校雠不啻三五，而钱刀之靡非所以计矣，置之帐中，当不无心赏”。这几句话几乎为将来闵齐伋的出版事业定下了基调。首先，家刻区别于市间普通坊刻，不为纯谋利，出版作品主要服务于读书人，出版物以经史子集为主。其次，在出版物质量上狠下功夫，印刷用纸都用绵纸，历经几百年而鲜少发黄，可以说不计成本。“士人能雠一字之伪者，即赠书全部。辗转传校，悉成善本”。

　　同年秋，闵齐伋又出版了朱墨套印的《檀弓》一卷，也是“雕镂极尽人工”。1617年，再出版朱墨蓝三色套印本《苏氏孟子》二卷，连同上一年出版的《檀弓》与《考工记》，辑为《三经评注》。从朱墨双色到朱墨蓝三色，闵齐伋趁着印刷技术的发展一步步将他的出版事业推向高峰。

　　》文中的分类，大致分为四种：一版多色本，即同一版片在不同位置刷上不同颜色，一次印在同一页上，如印于1600年前后的《花史》，据郑振铎先生考证“是用几种颜色涂在一块雕版上，如用红色涂在花上，绿色涂在叶上，棕色黄色涂在树干上，然后覆上纸张印刷出来”；一版多次本，即同一版片在不同位置刷上不同颜色，多次印在同一页上。例如元刻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注解》，按照昌彼得先生的目鉴，即为“实系一版而先墨后朱分两次印成”；多版套印本，即把版面不同颜色的文字，各雕为一版，分色分版套印在同一页上，例如本文所讨论的闵刻本；饾版套印本，即把画面不同的颜色部分，雕成一块块的小版，依次逐色套印，拼砌嵌合，有如饾饤，例如《十竹斋书画谱》等。《十竹斋书画谱》明胡正言辑。明崇祯六年，南京胡氏十竹斋彩色套印本，剑桥大学图书馆藏“饾版”原版使用无色拱花技法的《萝轩变古笺谱》，天启六年吴发祥刊，上海博物馆藏

　　崇祯十二年，明末绘画大师陈洪绶为《张深之正北西厢记》绘制了六福插图，将版画插图推到更高层次，种种因素的集合使得闵齐伋有了一个念头，他要出版一套戏曲书籍，将自己几十年来对《西厢记》各种文本的研究理解付梓。崇祯庚辰（1640），闵齐伋出版了自己唯一的一套戏曲书籍《会真六幻》，这一年，闵齐伋60岁。

　　何为《会真六幻》？闵齐伋道：幻因元才子《会真记》、图、诗、赋、说、梦；搊幻《董解元西厢记》；剧幻王实甫《西厢记》；赓幻关汉卿《续西厢记》，附《围棋闯局》、《五剧笺疑》；更幻李日华《南西厢记》；幻住陆天池《南西厢记》，附《园林午梦》。是为六幻。

　　“幻因元才子《会真记》”指的是元稹的《会真记》，是之后所有各版本的起因，幻因部分还包含了与之相关的图、诗、赋、说、梦。图，即本文关注的《会真图》。“搊幻《董解元西厢记》”指的是金代董解元写的《西厢记诸宫调》。搊，有弹拨的意思。诸宫调是一种讲唱文学形式，说的部分用散文，唱的部分用韵文，以鼓、板、弦索、琵琶等伴奏，所以《董西厢》又称《西厢记搊弹词》。到王实甫的《西厢记》，文学形式已从传奇到弹词说唱，进而演变为体制完备的元杂剧了，故称“剧幻”。但是关于元杂剧《西厢记》的作者，历史上有过多种说法，其中一种就是王实甫作关汉卿续，王作止于第四本第四折“草桥惊梦”，其后皆是续作。笔者以为，如止于惊梦，那么前面男女主冲破束缚追求爱情的主题都被一场梦削弱了；如若以大团圆结局，则未免落俗套。因为之后无论文章立意还是文言辞藻，都逊于前四本，有狗尾续貂之嫌。闵齐伋的观点，也把第五本视为关汉卿的续作，曰“赓幻”。后面所附《五剧笺疑》是他自己的一些思考，有对故实的笺释，也有针对曲文某一问题的释疑，且注解带有一定校勘性质。第五幻为“更幻”，意思是指演出形式由北杂剧而改为南曲，李日华增补的这版《南西厢记》对后来的舞台演出影响深远，尤其是昆曲和京剧的《西厢记》《红娘》《拷红》等，无不受到《南西厢记》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第六幻“幻住”，即表示六幻止于陆天池的这一版《南西厢记》。

　　闵齐伋还叙述了纂辑这套书的用意：“云何是一切世出世法，曰真曰幻。云何是一切非法非非法，曰即真即幻，元才子记得千真万真，可可会在幻境。董、王、关、李、陆穷描极写，攧翻簸弄，洵幻矣，那知箇中倒有真在耶！”

　　《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录徐渭点评道：“天下事原是梦。《西厢》《会真》，叙事固奇，实甫既传其奇，而以梦结之，甚当。”面对17世纪中晚期世界潮流的巨变医疗器械企业，晚明社会形势动荡不安，花甲之年的闵齐伋当是深深认同此番评点的。“幻”是梦幻,同因异想,梦境遂别。董、王、关、李、陆,同因异想,兼想与因,这就是六幻的来由。而一个“幻”字也将成为我们解读《会真图》的一个密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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